碳中和，很少像蘋果公司這么急的。

　　蘋果要在2030年完成全供應鏈碳中和。為了做到這一點，蘋果2017年立誓在產品中100%使用回收材料，建立所謂的“閉環(huán)供應鏈”。不久前，蘋果又給自己加碼，公布了電池金屬的“閉環(huán)”時間：到2025年，蘋果產品的電池要使用100%的回收鈷金屬。發(fā)布消息時，蒂姆·庫克在社交媒體上說到：“我們的團隊每天都在推進產品創(chuàng)新，終有一天我們將不再需要向地球索取任何材料?！?/p>

　　庫克雖然嘴上說“我們的團隊”，但實際上，正如蘋果的供應鏈依賴中國的制造業(yè)，蘋果的“閉環(huán)”大業(yè)很大程度上也需要中國的供應商來共同完成。蘋果和它的中國再生材料供應商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誰在向蘋果供應再生材料?

    本文中講的“再生材料”“循環(huán)材料”“回收材料”“閉環(huán)供應鏈”指的都是同一件事，即把廢棄工業(yè)品中的材料回收，用于新產品的生產。在蘋果的碳中和大計中，使用再生材料的優(yōu)勢在于避免了生產原生材料的碳排放。比如根據蘋果在《環(huán)境進展報告》中提供的數據，再生鋁由于免去了電解冶煉的環(huán)節(jié)，其碳足跡是原生鋁的1/40。

　　蘋果重點關注的回收材料有14種，包括鋁、鈷、銅、玻璃、金、鋰、塑料、稀土、鋼、鉭、錫、鎢、鋅、紙。這里面技術含量高、有故事可講的，大概是鋁、鈷、鋰、稀土這幾種。這些回收業(yè)務已經能夠撐起A股上市公司。

　　2022年12月，創(chuàng)新新材料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創(chuàng)新新材”)借殼上市。這是一家位于山東、從事高附加值鋁合金加工業(yè)務的企業(yè)。創(chuàng)新新材在最近發(fā)布的年報中，爆料了公司與蘋果合作開發(fā)再生鋁材料的事。

　　電子產品使用的鋁合金材料的技術含量是很高的?？赡苡欣瞎圻€記得，早期的蘋果產品(比如6代之前的iPhone)曾經因為信號差、褪色、在地鐵上被擠彎等問題而受到詬病。為了保持產品鋁制外殼堅固、有韌性、不影響信號、外表美觀，蘋果多年來對鋁材料多次改進迭代。

　　有了“閉環(huán)供應鏈”的目標之后，蘋果必須用回收鋁來實現上述性能。2017年起，蘋果找到創(chuàng)新新材，開始就電子產品用鋁的保級回收展開合作研發(fā)。創(chuàng)新新材也在2018年起加入了蘋果的核心供應商之列。

　　與蘋果的合作對創(chuàng)新新材有什么意義呢?這樣的研發(fā)活動是國內高端鋁材自主研發(fā)、實現國產化的一個縮影。自從與蘋果的合作時起，公司在3C用再生鋁材技術上已經達到了行業(yè)領先地位。據創(chuàng)新新材的相關披露，創(chuàng)新新材從其他鋁加工企業(yè)那里獲得鋁廢料，通過一系列的回收工藝實現鋁的保級乃至提級利用。下游直接是富士康、立訊精密等組裝企業(yè)。創(chuàng)新新材包攬了蘋果的鋁材料供應商、鋁合金技術方案供應商、以及鋁構件的加工商三重角色。

　　2018年10月30日，也就是蘋果與創(chuàng)新新材開始合作研發(fā)的一年多之后，蘋果在一場發(fā)布會上高調宣布，新版本的MacBook Air將使用100%再生鋁。| 圖片來源：蘋果Youtube官號截圖

　　當然，創(chuàng)新新材只是蘋果的多家鋁供應商之一。蘋果的鋁供應商還包括福蓉科技、金橋鋁業(yè)、可成科技、穗高科技(后兩家為臺企)，以及日本的UACJ等等。其中可成科技和UACJ都在江蘇建有工廠。和更下游的模組供應商一樣，鋁供應商之間既有分別生產不同蘋果產品、不同構件的分工關系，也存在互相競爭的關系。

　　以上是蘋果的再生鋁供應商的簡要情況。在再生鈷和再生稀土方面，蘋果在產業(yè)上的話語權更低一些。比較在中國的新能源材料領域，再生鈷和再生稀土不算是新鮮事了。

　　鈷和稀土都是稀有的金屬。2022年全世界的原鈷產量只有19萬噸。而制造三元鋰電池的正極需要鈷。據估算一輛特斯拉Model 3需要用多達4.5kg鈷。而稀土是制造磁鐵的必要材料，在新能源車的電機、風力發(fā)電的風機上，都有大量的應用。由于鈷和稀土的稀缺性和高價值，中國市場中相關的回收產業(yè)起步較早。

　　與造車和風機行業(yè)相比，蘋果的鈷和稀土用量很少，并且也不具備特別的技術含量。所以蘋果只要搭個便車就可以了。蘋果在2022年《環(huán)境進展報告》中坦承，公司完全使用再生鈷和再生稀土的障礙，主要是“監(jiān)管障礙”和“可獲得性與渠道”——換句話說，就是不存在技術問題，只是供應鏈還沒理順。

　　從蘋果公布出來的冶煉與精煉供應商列表(2022年)中可以看到，蘋果的23家鈷供應商，中國企業(yè)或地址在中國的企業(yè)占20家，其中包含上市公司華友鈷業(yè)、騰遠鈷業(yè)、格林美等，并且有相當部分都有鈷回收業(yè)務的布局。比利時的供應商優(yōu)美科(Umicore)，也是一家以金屬回收聞名的跨國礦企。

　　至于再生稀土，根據A股的再生稀土龍頭華宏科技的披露，2022年一整年蘋果從華宏科技那里獲得了600噸的再生稀土氧化物，相當于公司年產能的12%。而至于2023年有沒有續(xù)約，華宏科技一直守口如瓶?？紤]到近期國內外的再生稀土產能都在積極擴張，蘋果或許有了更多樣的選擇。

　　總之，正如財聯社在采訪相關業(yè)內人士后得出的結論，蘋果使用再生稀土的舉措“從實際的稀土用量來看，此舉噱頭的成分居多”。蘋果在產品中使用再生稀土、再生鈷(以及再生鎢)，其實主要是從中國已經相對成熟的循環(huán)經濟中，分走了一小杯羹而已。

　　蘋果對中國循環(huán)經濟有沒有貢獻?

    所以，蘋果對中國的循環(huán)經濟有什么貢獻嗎?抑或它只是個搭便車的?我們可以從蘋果和中國供應商各自的角度看。

　　蘋果的角度。蘋果的綠色投資舉措是相當透明的，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蘋果在做什么。2016年以來，蘋果一共分3次發(fā)行了共47億美元的綠色債券，成為美國發(fā)綠債的總金額最高的企業(yè)。這些綠債的用途簡單明了，就是用來減少碳排放的。

　　根據蘋果4月份最新的披露，最近一批將近22億美元的綠債中，公司已經花出去了7億多。其中83.46%投到了全球范圍內的新能源基建上，8.09%投到了“低碳設計與工程”上，其他的類目見下圖。

數據來源：蘋果公司《年度綠債影響力報告：2022財年更新》

　　所以大部分的錢都投在了新能源基建上。蘋果在中國也建設了多個風力發(fā)電和光伏發(fā)電廠，以向供應商提供清潔電力。一位關注新能源的金融從業(yè)者告訴虎嗅，投資新能源基建可以更好地保證投資回報，它不像純粹投資社會責任、或者投資生態(tài)保護的項目那樣不追求財務收益。新能源基建可以靠發(fā)電在一二十年內回本。這可能能夠解釋，為什么蘋果更熱衷在新能源上花錢。

　　不過本文關心的是循環(huán)經濟，屬于圖表中“低碳設計與工程”的部分。這部分錢近兩年的總投資額是5718萬美元，又分成4種去向：提高生產效率、改進碳足跡核算、循環(huán)材料、低碳材料。也就是說，蘋果近兩年對循環(huán)材料的投資，只占這5718萬美元中的一部分。這和新能源基建的5.89億美元投入相比，只是個小零頭。

　　至于蘋果的循環(huán)經濟投入對供應商的影響，我們需要來到供應商的角度看。

　　與模組供應商不同的是，材料供應商對蘋果的依賴度普遍較小。還拿供應鋁殼的創(chuàng)新新材為例。創(chuàng)新新材2022年的總營收686.82億，而手機鋁殼所屬的鋁型材業(yè)務的營收只有29.84億，占總營收的4.3%。再加上公司還為奔馳、大眾等車企制造車用鋁型材，并且為除了蘋果之外的PC、電視品牌供應鋁型材，蘋果為創(chuàng)新新材帶來的收入，應該只占總營收的很少一部分。鋁加工企業(yè)中對蘋果依賴較重的，是專注3C產品鋁構件的福蓉科技，前五大客戶貢獻了72.46%的銷售額，其中前兩大客戶是三星和蘋果。

　　對于創(chuàng)新新材，蘋果的價值在于前沿的研發(fā)和高質量發(fā)展的想象力。雖然比較大宗鋁合金棒、板、帶、箔、線纜材給公司帶來的營收多，但毛利率很薄，只有2%-4%。而型材業(yè)務的毛利率超過20%。以蘋果訂單為代表的新能源車、3C領域的型材需求，使企業(yè)能與新經濟接軌，并且在研發(fā)步調上緊跟新經濟發(fā)展。在2018年之后，創(chuàng)新新材還承擔了蘋果多個新產品所需的鋁合金材料研發(fā)。

　　創(chuàng)新新材能為蘋果解決的另一大問題是產品減碳。這一方面是由再生鋁業(yè)務實現的。2022年公司的再生鋁用量約69萬噸，在420萬噸的總產量中已經是相當大的比例。并且公司還規(guī)劃了205萬噸的再生鋁新產能。另外，據創(chuàng)新新材的年報介紹，公司是全球鋁加工行業(yè)率先實現全流程碳足跡跟蹤的企業(yè)之一，并且開始在云南設廠，用云南的水電來生產綠色鋁材。

　　大概正是因為這些低碳業(yè)務布局，使得創(chuàng)新新材有底氣在2022年新加入了蘋果的供應商“清潔能源計劃”。加入這個計劃，等于向蘋果承諾在2030年之前僅使用清潔能源生產蘋果的產品。

　　蘋果開啟這個計劃，為的就是2030年全面碳中和。截至2022年3月，“清潔能源計劃”一共有213家供應商加入——“這占到蘋果供應商列表的70%以上”，蘋果方面稱。

　　蘋果表示，在這些供應商中有68家是中國企業(yè)。但根據虎嗅ESG的不完全統計，加入“清潔能源計劃”并在中國大陸設有工廠的供應商，可能超過了170家。這些企業(yè)同樣需要用中國國內的新能源基礎設施來實現部分或全部的蘋果產品供應。

　　很多加入蘋果“清潔供應商計劃”的中國本土供應商，如聞泰科技、藍思科技、歌爾股份這些市值超500億的大企業(yè)，以及嘉泰股份、精研科技等小市值的上市公司，雖然自己的碳中和賬本還遠沒有算清楚，甚至還沒有開始算，但是給蘋果的零碳“樣板間”已經先搭起來了。

　　總之，蘋果和中國供應商在利用清潔能源方面，有一種互相成就的關系。蘋果憑借其鏈主地位和綠色轉型威望，得以在中國經濟的清潔能源轉型中御風而行。然而在循環(huán)經濟賽道上，蘋果不僅投入更小，而且除了鋁之外的其他金屬，蘋果的話語權也十分有限。

　　電池金屬，蘋果說了不算

    讓蘋果最不具備話語權的領域，就屬中國的鋰電池回收了。雖然這次蘋果宣布將在三年內全部使用再生鈷，看起來雄心勃勃，但實際上蘋果在這件事上沒有太多領導力可言。

　　清華大學車輛與運載學院專注鋰物質流研究的博士生孫鑫告訴虎嗅，中國的鋰電池回收產業(yè)是全球唯一跑出一些規(guī)模效應的。自從中國最早一批電動車從2015年問世之后，如今中國依然是全球最大的動力電池和電動車消費市場。故而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國應該都是鋰電池回收的最大市場。而歐、美、日等地區(qū)，報廢的動力電池還暫時支撐不起當地企業(yè)展開規(guī)?；厥债a業(yè)。

　　電池中的金屬，主要是鋰、鈷、鎳，其回收的技術并不復雜;決定回收效益的主要是金屬的市場價格，以及企業(yè)獲取廢舊電池的成本。目前國內早已經實現了鈷和鎳回收的經濟效益，但是鋰回收就受到了鋰價的極大約束?！鞍凑宅F在的測算，鋰價需要在10萬/噸以上才可以實現盈利。鋰價經過2022年以來的大起大落之后，又回到了沒有效益的平衡點上了，”孫鑫介紹說。此外，在目前的技術水平上，再生鋰由于純度不夠，無法同級復用在鋰電池里。這一點也十分致命。所以不論在中國的回收行業(yè)中，還是在蘋果的對外發(fā)布里，都還找不到關于再生鋰的實質性表態(tài)。

　　站在蘋果的立場上，公司承諾在2025年做到電池中100%使用再生鈷，其基本保障來自于對以中國為主的鋰電池回收市場的一個穩(wěn)定預期;并且在接下來的十年時間里，其他發(fā)達市場的產能會逐漸跟上。而蘋果對“中國回收”的依賴，其邏輯與公司對“中國制造”的依賴類似，需要靠中國的大規(guī)模、低成本的工業(yè)，去控制產品的成本。

　　“鋰電池回收其實是一個很現實的事，企業(yè)不會單純因為社會責任去做，”孫鑫總結說。

　　結語

      所以是蘋果公司和它的中國材料供應商之間，是誰在依賴誰呢?

　　行文至此，這個問題已經顯得有點膚淺了。與其硬要說清楚一個依賴關系，不如說，各方如果能各取所需，這個買賣就算值得。

　　在美國制造業(yè)轉向“友岸外包”、以及中國勞動力紅利消退的壓力下，蘋果及其供應商也在把一部分產線搬到印度和東南亞去。然而中國的循環(huán)材料和清潔能源的穩(wěn)定供應，讓跨國企業(yè)又多了一些理由，在短中期時間里把制造業(yè)重心留在中國。當然，印度和東南亞等“友岸外包”的目的地也在推進新能源的投資，但改變局面還需要更久的時間。據彭博社的研究，蘋果可能需要8年時間把僅僅10%的蘋果產能移出中國。

圖：4月19日，蒂姆·庫克會見印度總理莫迪，重申投資印度地區(qū)的承諾。| 圖片來源：Twitter@Tim Cook

　　蘋果公司在碳中和的問題上再次展示出了供應鏈管理技術的傳統藝能：在不到五年的時間里，蘋果在中國不斷推進的循環(huán)經濟中，組織起了其中最高質量的部分。一邊嚴控質量和成本，一邊推進2030年碳中和的目標。

　　從ESG的專業(yè)視角看，蘋果的這一系列舉措，為供應鏈碳中和提供了一個范本。平心而論，蘋果對供應鏈綠色轉型的投資額并不算什么天文數字，其中大部分還沉淀成了新能源資產。但這一套碳中和計劃目前看來是有效的。中國的企業(yè)也能夠借機精進自己的綠色技術——正如我們在創(chuàng)新新材的例子上看到的。

　　如今，蘋果七成以上的供應商都已經把碳中和的賬給鏈主算明白了——單單這一項，就是碳足跡核算方面的勝利。剩下的工作，主要就是沖沖沖了。

　　特別鳴謝清華大學車輛與運載學院副教授郝瀚和博士生孫鑫對本文的支持。